昆曲新星成长记|江苏戏曲教育个案透视

这篇文章十四年前刊登在中国文化报上,正是《1699·桃花扇》上演三个月后,文中的“小学生”单雯和施夏明在2020年的今天已经成长为新一代的青年表演艺术家,南京的观众群也已经可以支撑起省昆的周周演。我的心态其实有点像“考古”,用铁锹在整个中文互联网里疯狂挖土,趁着那些数十年前流行的网站还没有关闭,从蛛丝马迹中窥探曾经发生过的事情。

空灵碧透,纯净无瑕,这就是单雯。

单雯 牡丹亭

2006年3月17日,这位年仅16岁的南京女孩,在授业恩师的带领之下,走上了北京保利剧院的大舞台。这一夜,她是昆曲《1699·桃花扇》中芳香四溢的李香君。她以16年的人生经历,与这位300年前的秦淮女子展开了心灵对话。

这一夜,她的妩媚脱俗,让人耳目一新;她的舒展大气,令人印象深刻。

当然,一部《1699·桃花扇》成就的不只是一个单雯。施夏明、罗晨雪等一批刚刚从江苏省戏剧学校毕业的昆曲演员也由此剧脱颖而出。可以说,《1699·桃花扇》的成功,不仅是600年昆曲的韶华再现,也是江苏戏曲教育在当今语境下的一次成功尝试。只不过,绚丽的舞台夺人耳目,铺垫于后的寒窗苦读反而不那么显眼了。

20年一求的机遇

单雯和她的伙伴们是幸运的,因为在她们之前,以培养众多戏曲人才而闻名的江苏省戏剧学校已经有整整20年没有招收过昆曲班学生。

20世纪50年代,浙江省昆苏剧团带着《十五贯》进京,留下了“一出戏救活一个剧种”的佳话。此后,昆曲艺术受到各界的空前关注,江苏省苏昆剧团等专业昆剧院团应运而生。随着院团对人才的需求快速增加,各地戏曲(艺术)学校开始开设昆曲班。

在这样的背景下,1958年正式成立的江苏省戏剧学校甫一建校,就设有昆剧专业,并于1960年正式招入了第一批昆曲班学生。

“当时,许多学员都是从京剧班转调而来。由于承受不了昆曲学习的压力,最初的100多人中最终坚持下来的只有40余位。”尽管在当年的毕业生、现任江苏省戏剧学校影视话剧科主任的翁以敏老师看来,第一届昆曲班留有些许遗憾,然而,这却是一个群星璀璨的集体。石小梅、胡锦芳等一批日后在戏曲舞台上绽放异彩的表演人才由此开始了她们的艺术生涯。

然而,作为高雅艺术昆曲的直接传承者,为数寥寥的昆剧院团对专业人才的需求毕竟是有限的。尽管第一届毕业生在走出校门之后,便凭着扎实的功底、坚毅的精神以及令人侧目的艺术表现能力,在为她们自己拼出一方天地的同时,也为母校的昆曲教育争得了荣誉,然而,等到1978年,该校招收第二届昆曲班学生时,时间已经逝去了20年。

此后,又是整整20年的漫长等待。

1996年下半年,江苏省在全国率先提出了建设文化大省的目标。当时,在江苏省昆剧院而言,主要由戏校第一届和第二届昆曲班学生组成的人才梯队也面临着补充新鲜血液的问题。培养新一代昆剧演员,成为一项关系到昆剧院乃至昆剧事业发展的战略性任务。

不过,世易时移,戏曲艺术的不景气使得戏曲教育在许多艺术院校看来,成了一项不受欢迎的负担。招生难,成本高,组织教学不容易…这种种的困难成了横亘在众多院校与昆曲教育之间的重重障碍。

“戏曲教育是弱势教育,中专教育也是弱势教育,招收中专层次的昆曲学生,难度可想而知。然而,我们不做谁来做?作为一所艺术院校,尽管面临着种种的挑战,然而应该承担的责任还是要勇于承担。”在时任江苏省戏剧学校领导的蒯小棣和何华平等人看来,责任感让学校别无选择。

由于剧院与学校一直就有良好的合作,所以第三次团校合作自然顺理成章。“经过商议,双方决定,以委托培养的方式,招收建校以来的第三届昆曲班学生。”蒯小棣和该校第二届优秀毕业生、如今成为江苏省昆剧院院长的柯军对当时的情景都记忆犹新。

1998年,单雯她们的机会终于姗姗而来。

从“招生”到“找生”

许多人都说,单雯似乎是为昆曲而生的,尽管其中有着种种的机缘巧合。

这位被导演田沁鑫形容为“唇红齿白,长得澄澈”的南京女孩,尽管并非出生在对于昆曲学习者来说属于“近水楼台”的苏州,然而,出生艺术世家,从小在浓郁的艺术氛围中成长,特别是母亲就是江苏省昆剧院的演员,这一切让她从小对传统艺术以及表演产生了兴趣。1998年,戏校招收昆曲班,对于单雯而言,这是一个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的机会。

然而,尽管机遇就在眼前,求学之路却并非一帆风顺。

当时,昆曲班招收的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小单雯各方面的条件不错,表现也很是让人满意,然而,年龄却成了挡在面前的一条“红线”——当时,她还是小学三年级学生。按照有关方面的规定,年龄不达标的学生,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录取入学。

怎么办?昆曲招生可是20年一遇,难道让这株有潜质、条件好的“苗子”再等20年?

当单雯的父母找到蒯小棣时,这位曾在普通重点中学担任多年领导,同时又日益了解到戏曲教育需要“特事特办”的老校长犯了难:录取,意味着违反了“规定”;不录,这样的好苗子错过了又实在可惜。录还是不录,这确实是一个问题。

戏曲教育,人才难求。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蒯小棣校长他们决定尽全力为小单雯争取。经过反反复复的来回奔波,尽管当年未能如愿,小单雯1999年终于被补录入学,喜爱表演的她终于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回过头来总结,当年的这样一些做法应该说还是有效果的。”江苏省戏剧学校校长何华平说,“选才、育才与用才,这是人才培养的三步曲。其中,选才是关键的第一步。我们的昆曲班,采取的是以就业为导向的订单式培养,这种利用校团合作来培养人才的模式,岗位很明确,教育目标也很明确,有利于吸引生源。另外,在招生过程中,我们注意把以往的坐着‘招生’转变为四处‘找生’,以便能够不拘一格招人才。”

为了不拘一格招人才,江苏省戏校上上下下将招生工作安排得极为细致。“招生工作中的一个困难,就是学生不了解昆曲。针对这样的情况,我们把有关的案头工作做在了前面。招生时,学校与昆剧团派出了强大的招生阵容。大家分乘火车、汽车、三轮车甚至拖拉机等各式各样的交通工具,深入到学生中间去做宣传,找人才。”昆剧科主任、江苏省昆剧院一级演员徐明伟是一位责任心极强的艺术家,对大事小情不容许有任何的马虎。

为了找到更多的好苗子,江苏省昆剧院许多获得梅花奖、文华奖的表演艺术家也投身其间。文华奖、梅花奖双料得主、江苏省昆剧院一级演员胡锦芳常常戏言,《1699·桃花扇》中侯方域的扮演者施夏明就是被她“骗”来的。

当时的施夏明对昆曲并不了解,父母亲对从事昆曲事业的前途也没有信心。因此,当年的报考,施夏明完全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去的。在报名现场,胡锦芳看到了淡定幽雅的夏明,喜出望外。她一眼断定,这是一块与昆曲有缘的“好坯子”。然而,当时,夏明并没有决意要学习昆曲,在昆曲之外,他还报考了其它学校。为了让夏明结缘昆曲,这位昆曲表演艺术家特意来到施家,以亲身经历向夏明的家人介绍昆曲,讲述学习昆曲的好处。这样的努力,得到了施家的认同,换来了舞台上可圈可点的“侯朝宗”。

这种种的努力,换来了江苏省戏剧学校招生的火爆:当年,昆曲班的招生、录取比例达到了50:1。

有这样的学校,有这样的老师,有这样的不拘一格,单雯幸甚,夏明幸甚,戏曲教育幸甚!

经费啊经费

单雯这些孩子是单纯的,她们可能并不清楚,在昆曲班的背后,潜藏了多少的艰辛。

其中,一个很大的难题便是经费严重不足。

戏曲教育有一个特点,那就是专业教学需要口传心授,这就要求进行“一对一”甚至是“多对一”的教学,需要维持较高的师生比。这直接导致了戏曲教育成为一种高成本的教育。更何况,当前戏曲教育不为人看好,生源数量、质量都有压力,为了吸引更多的学生报考,许多时候还不得不实行优惠招生,这使戏曲专业的经费问题更为突出。

这是一笔一目了然的帐。在江苏省戏剧学校,一名京剧科的学生每年收费4800元,而培养成本则在两万元左右,平均下来,学校在每个学生身上要贴上1万多元。

昆曲班同样面临着这样的问题。翁以敏老师说,戏校招收第二届昆曲班时,曾带着学生到浙江昆剧团去学习,后来,还把上海、浙江等地的老师请来教学,然而,“这样做的成本实在太高了”。

由于经费紧张,有时候不得已只好委屈了老师,好在许多表演艺术家并不特别在意报酬的问题。另外,作为合作培养方的江苏省昆剧院也在工作量的计算等方面作了体制性的安排,这有力地推动了教学工作的开展。

然而,“节流”的作用毕竟有限,没有经费方面的额外投入,不能保证这种投入成为一种长效的、稳定的安排,要维持这5年的教学又谈何容易!

为此,许多可敬的艺术家为之来回奔波。梅花奖得主胡锦芳是江苏省人大常委,在她的不懈努力之下,一笔50万元的专项经费终于到位,为昆曲班的顺利运转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而江苏省的有关部门对于戏曲教育的重要意义,其认识无疑也是具有战略性和前瞻性的。在了解了戏校的有关情况后,有关部门尽可能地为昆曲班提供了帮助。江苏省文化厅甚至对戏曲教育“扶上马,送一程”,不仅对昆曲教学关心有加,甚至在稍后京剧招生时,还采取了免费的措施。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单雯她们这个昆曲班是幸运的,江苏省戏剧学校是幸运的,昆曲教育是幸运的!可是,全国又有几个胡锦芳?各地的戏曲教育又有几个能像江苏这个昆曲班那样,一路走来,处处贵人相助?

就业还是深造

5年的时间,不快也快。单雯、施夏明这一帮同学在经过了一年的顶岗实习之后,波澜不惊地来到了江苏省昆剧院。5年的寒窗苦读,终于可以在舞台上一露身手。

之所以如此顺利,还是得益于江苏省戏剧学校长期实行的订单式培养。这种“看着菜单做菜”的模式,在就业市场并不景气的今天,免除了戏曲专业学生的就业之忧。既然别无压力,又深爱着昆曲舞台,除了把戏演好,单雯她们又还有什么别的选择?

不过,其他的许多人或许并不这么想。在他们看来,戏校毕业拿的是中专或者大专文凭,在目前“文凭至上”的社会氛围中,如此的条件如何能够适应竞争的要求?找到工作的,这么想;没有就业的,更是这样认为!

殊不知,对于戏校学生来说,中专毕业以后正是其在舞台上大放异彩的黄金时期。如果这样的黄金时期不在舞台上度过,而非为了拿到本科文凭而蛰居校园,那就不光是个人的损失,也是中国艺术事业的损失。

然而,在目前的情况下,一切似乎又那么无奈!其实,这样的问题也并非不能解决,蒯小隶说,上海实行的“三明治式”人才培养模式就有很多可取之处。这种模式要求戏曲专业的中专毕业生先在舞台上实践,并且承诺在一定年限之后,为其进入高校深造提供优先的机会,这样就使中专教育与大学教育衔接起来,并解决了就业与深造的矛盾。

目前,江苏省戏剧学校还无法做到这样。不过,这样的模式,这样的理想,蒯小隶希望在将来能够实现!

尽管想得很简单,不过,看着别人竞相去读大专、大本,单雯和施夏明有时也会“有所思”。在别人问起将来的打算时,对昆曲有着一股“执着劲”的他们微微一笑:目前,最重要的是就是要把戏演好。至于深造,也会有所考虑。比如夏明,就已经在南京艺术学院学习播音方面的业务,不过,学习的目的“主要还是增强语言表达能力,这样能促进表演水平的提升”。

后学校教育

江苏省昆剧院院长柯军把《1699·桃花扇》启用单雯、施夏明这样的小演员担任主角说成是“将错就错”。

“一方面,演员的年龄与戏中的角色比较吻合;另一方面,市场推广也需要有一个亮点。”柯军说,启用年轻人担任主演,这应该是剧团的一个尝试。另外,“我们觉得排演青春版的《1699·桃花扇》,最大的意义在于彰显昆曲的传承,戏只是‘传承’这件事的一部分。”

这样的想法让许多人非常吃惊。许多有着丰富舞台经验的表演艺术家甚至觉得“这是不可能的事情”,毕竟,《桃花扇》是一部很凝重的戏,其中承载的文化内涵又怎么可能是这些刚刚从戏校毕业的学生所能承担的?

不过,她们也深知,舞台对于一个演员的成长是何等的重要。“我们1968年进团时,排的戏比较多,在(19)83年之前,有时候一个星期要演17场;大概从85年开始,戏曲市场逐渐不景气,特别是90年代以后,演出的机会就比较少了。”梅花奖得主胡锦芳说,“舞台是争出来的,演出机会对于演员来说很重要,只有经常演出,一个戏曲演员的技艺和心理等方面才能逐渐成熟起来。”

可是,由于缺少演出机会,许多昆曲演员都退出了这个行当。1975年毕业的那届昆曲班,面临的困境更大:柯军是团里的业务尖子,可是连这样的人才也只能去搞篆刻、裱画,“这让大家很失望”。

正是因为有着这样的“切肤之痛”,有着对舞台这个“后学校时代”的教育场所的深刻认识,柯军认为,对于这些小演员,“与其让他们十年后再闪光,不如现在就将他们点亮”。更何况,如前面所言,在目前的演出市场中,“青春版”还是一个亮点。

思想终于统一在了一起。尽管心里并没有十足的把握,石小梅、胡锦芳等老师还是承担起了手把手教授《桃花扇》的重任。前者带着施夏明,后者负责单雯、罗晨雪。这一回,老师教得认真,而学生也因为深知机会难得,而学得分外努力。

结果正如石小梅所希望的那样,《1699·桃花扇》一炮打响。单雯、施夏明等人崭露头角,风头初显。

“她们的表演虽然还略显稚嫩,不过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能够承担起这样的大戏,相当不容易。如果再继续下去,她们的发展会更好。”徐明伟对弟子们的表现显然比较满意,在他看来,经历过这样的大仗,孩子们各方面都有了新的长进。

而这显然是“后学校教育”之功。年轻演员的成长,实在太需要演出的历练了。

柯军十分明白这个道理。这位刚刚出任江苏省昆剧院院长的戏校第二届昆曲班毕业生显然是一个有想法、能干事的人:昆剧院正在进行改革,我们就是要建立“养戏不养人”的机制,不仅激活人才,而且培养人才。目前,《1699·桃花扇》已经签下了100场商业演出的订单;此外,我们每周周六都有演出。昆剧院就是要尽量创造条件,为演员的成长提供舞台。

另外,除了做思想工作,进一步树立年轻演员对昆曲事业的认同感和事业心以外,昆剧院还建立了考核制度,并将考核成绩与工资、福利挂钩,以此促进包括小演员们在内的全体艺术人才提高技艺,献身事业。

“不到园林,怎知春色如许”,小单雯的博客以之为题,很是让人感动。看来,经过了5年的学习,单雯已经渐渐懂得了昆曲之美,昆曲之妙。前路漫漫,我们希望她和她的小伙伴们能够走好。 当然,我们更希望政府给予昆曲艺术以及昆曲教育以政策倾斜;更希望院团搞活机制,为年轻的演员创造提供更多的演出机会;更希望院校能够夯实基础,办出特色,提升层次,培养更多的人才。

昆剧“新星”,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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