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志红「离开」昆曲的这五年
马黎张志红的美不同于单雯，单雯是温婉，张志红是活泼，这可能也是省昆和浙昆的风格差异。不同地域不同师承会塑造出不同的杜丽娘，而我非常喜欢这种差异性。
5月14日晚，浙江胜利剧院，浙江昆剧团518传承演出季第一场，《牡丹亭》上本谢幕。
浙江昆剧团的五代闺门旦一起站在台上：吴心怡（代字辈）、张志红（秀字辈）、沈世华（世字辈）、杨崑（万字辈）、王奉梅（盛字辈），分别在「游园」、「惊梦」、「寻梦」、「写真」、「离魂」中，演出了各自版本的杜丽娘。
杨崑、王奉梅、沈世华、张志红、吴心怡
我们在一台戏里，看到了一个女子人生各种美的阶段。
世、盛、秀、万、代，每一代之间都平稳保持着15到20岁的年龄差，最小和最长相差62岁。一个团，五代杜丽娘，这样的代际相传，在全国院团中，很是少见。
一切都跟一个“传”字有关，“传字辈”的“传”，也是“传承”的“传”。
吴心怡
杨崑
张志红
王奉梅
沈世华
15岁的吴心怡站在她的老师张志红身边，一点都不怯，落落大方。懂的人都懂了：这个小姑娘，真的像张志红。
听到这句话，张志红很窝心，发出了爽气的、跟杜丽娘完全不搭界的笑声：“上台不慌，像我的，我第一次上台，也没慌过。”
几个月前，当浙昆发布这次的戏单时，大家的眼睛都不约而同被一个名字闪了一下：张志红。
4月14日晚上的张志红「惊梦」
“小杜丽娘”回来了。
豆瓣的“张志红小组”在沉寂了n久后，终于发了“5月 牡丹亭 惊梦”的消息，粉丝们有点不相信地跟帖：这回是动了真格吗？
张志红自己都记不清楚，她是2011年还是2012年离开浙江昆剧团的，在最红的时候早早“退”出舞台，到浙江艺术职业学院戏剧系当老师。
我们回忆、重组之后，她终于理清了时间线：最后一场演出是2012年。其实，豆瓣小组的成员们早早帮她理清了，有一个条目是《2012年法国她最后一次的演出》，并附上演出视频。
标题之所以伤感，是因为那次之后，5年，这位浙昆曾经的当家旦角，梅花奖得主，几乎没有再登台，也鲜少在公众场合露面，也没有接受过采访。
除了那一次，2013年，浙昆“代字辈”招生发布会，艺校开设昆曲班，张志红作为考官来选人。当时我说，好久不见的张老师，那双眼睛，依然摄人心魄，让人不敢对视太久。
为了孩子们，她才愿意“出来”，包括这一次“回归”浙昆舞台，她带出了亲自招来的吴心怡。
“团里给我打电话，说是五代的《牡丹亭》要我演一下。我说我这么久没演了，他们说，哎呀，我们学生也要参加嘛，他们是第六代了。我就同意了，就这样很简单的，五代人演杜丽娘，我想想这个也有点意思噢。”
她对时间没有概念，对旁人的追逐，似乎有一些“不知”，那么这5年，张志红在干嘛，关于离开，关于“归来”，她在想什么？
一
很多人一直记得2011年，周传瑛先生诞辰100周年·名家折子戏专场，张志红和李公律这对经典cp演了「牡丹亭·惊梦」。“哎呀，这哪里认得出来啦。”看了我拍的一张杜丽娘的背影，她又不遮不掩地大笑起来。
那次演完，有人在微博写道：要说柔媚入骨，当属张美人，实在美到不像话了。
4月14日的张志红和李公律「惊梦」
青春的张志红和李公律
但杜丽娘一出戏，就像粉丝们喊的，变成了：张萌萌，张小萌。
“不到园林，圈转那么快干嘛，像跳舞一样，嗖一下。”艺校小剧场，吴心怡和张唐逍响排「游园」，浙昆这次演出她们第一个上场。坐在台下的张老师很萌地模仿完，又拿起她的老同学郭鉴英的小玻璃瓶喝水，“有点像小痰盂罐的感觉，哈哈哈。”
张志红的没心没肺，爽快利落，是舞台之外的很多人所不知的，包括离开，也有点“决然”。
“那是很快的，很突然的。2012年上半年还在演出嘛，5月底、6月就递了调动书，7月就到了学校。”
她把调动书放到当时的浙昆团长、同为“秀字辈”的林为林桌上，师兄也有点惊讶，因为此前一点风声都没听到，作为“家庭戏班”的浙昆，演员之间的关系非常亲密，但这次张志红没有跟任何一个人说过要去学校当老师。
“我不说的，我要做的事情不会去说。”随后的这一记笑，倒是有点含着的，像是对自己所说。
吴心怡用了“包”这个字，小女孩观察过老师的各种笑，害羞，生气，尤其害羞的时候，嘴巴往上面一包，“那种感觉，特别腼腆，特别漂亮，古典的美。”
大家知道你要走，怎么说？
“挺好的，哈哈哈，”她又马上转回了爽爽的笑，“（他们觉得）作为个人来说，挺好的一件事。”
连学校都觉得有点“受宠若惊”。
领导问她，你是名演员，习惯了鲜花掌声啊，一下子来教学适不适应？
“我说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因为我一直在教学，不管教给哪个剧种，教学都是一种传承。”在离开团之前，她曾给浙江小百花越剧院的小花们教过两年京昆基础课。
为什么要离开？这个最核心的问题，很多人都想问。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嘛，有的人喜欢舞台——也不是说我不喜欢舞台。”张志红没有直接回答，但后面那句话，她在采访中连续重复了三次：“我是觉得也差不多了啦。”
“舞台有舞台的成就感，教学有教学的成就感。你要教出来的学生，你讲的东西她能体会到，表达出来，这也是成就感。这不光是你一定要体现在自己身上，一定要有鲜花掌声，我好像对这个不是特别…也不是不喜欢…也干了这么多年了，就看自己怎么对待这件事。而且教学时，我也从来没有什么失落感。当然，昆剧班正好在我这个时间段来了，对我来说也是一件蛮幸运的事情。我可以把所有我自己身上的，或者用我的资源请到的大师来教学，孩子们也蛮幸运的，我觉得这个意义比你在舞台上唱一出戏更有价值。”
5月31日，“新松计划”浙江省青年戏曲演员大赛的复赛，张志红班上的3个学生，吴心怡、倪润志、王恒涛都进了。
“张志红，哎呀，这个真的跟你很像诶。”此前的汇报演出，她又听到很多人这样说吴心怡。
“像的，有些形体表达，表演上面跟我很像，我就蛮开心的。作为老师其实很简单，没有什么很重大的事件这样的。”
张唐逍和吴心怡
关于离开，在昆剧舞台并不特别。顾传玠1931年离开去深造，后来结婚；朱世藕1955年左右离开，去结婚；沈世华1979年离开，也跟结婚有关；同为“秀字辈”的邢金沙也因为结婚去香港定居，后来成为tvb御用配音。
但张志红并不是因为结婚等客观原因，而是主动申请调去学校教书。
“有一个原因，姚老师对我影响蛮深的。”
二
姚传芗，“传字辈”艺术家。浙昆的五代杜丽娘中，沈世华、王奉梅、张志红，都是姚老师亲授的学生，当然，还有江苏、上海，包括张继青、梁谷音、胡锦芳，等等。
更重要的是，“传字辈”艺人中，只有姚传芗会「寻梦」这一出，换句话说，全国昆剧界如今有名且正宗的「寻梦」，源头都出自姚先生。
除了「寻梦」，姚先生比较独家的，还有一出「题曲」，后来教给了王奉梅，全国打响。
1978年，浙昆十年浩劫后，百里挑一招收的少年后备军就是“秀字辈”。
那个夏天，王世瑶负责在考场外叫号，沈世华是考场内的考务人员，还请了京剧团的郭德发、钮骠一起来招生。报考那天，排头从黄龙洞团部门口开始，排尾都快到当时位于松木场的浙江歌舞团了，绵延几百米。
“秀字辈”的这些名字，你应该都很熟悉：林为林、程伟兵、李公律、汤建华、唐蕴岚等等，包括你更熟悉的他们：六小龄童、何晴、邢岷山、邢金沙。
张志红和另一位武旦年纪最小，只有12岁。
1982年，《人民戏剧》的封面女郎，是张志红扮的杜丽娘，那年，她15岁
1982年《人民戏剧》杂志刊登，从右至左：梁谷音、张继青、张志红、洪雪飞、华文漪
杂志中刊登了一篇她的专访：《含苞待放的小兰花——记“小杜丽娘”张志红》。这一年，浙江省戏曲小百花会演，她演出「游园·惊梦」获得“优秀小百花奖”，从此有了“小杜丽娘”的美称。
报道中说，这3年，姚传芗和班主任周雪雯老师已经教了她七八出戏，而这出「游园·惊梦」就是71岁高龄的姚传芗老师手把手教出来的。
如今，站在“小杜丽娘”张志红身边的吴心怡，今年也刚好15岁，命运再次交错碰撞，带着某种寓意。
“以前，姚老师是一招一式教的，后来他年纪大了，已经70多岁了，背又驼，他说，你不能模仿我的形体，如果那样就糟糕了。我讲要领给你，你记住。
所以，姚老师的教学跟别人不太一样，他是一种启发性的。他不光是示范，很多都靠说，说的都是要领，要领是很重要的，我们俗话是‘范儿’。我们平时台上演出穿着裙子，他说你根本不知道你脚底下的变化，这一定要老师告诉你，你才知道是怎么回事情，杜丽娘为什么那样转身，才最美。”
他教「题曲」，说你自己先编，编了你给我看，我看看你对这个人物理解到什么程度。张志红就自己“瞎编”，编完以后姚老师说：这个地方不错，保留；那个地方不行，应该怎么样。最后，他才把这个戏完整教给她。“所以我后来排大戏在这方面能力比较强。”
姚传芗教学时，张志红就跟着当助教，“所以我参与教学是蛮早的，他到哪里去就带着我，他教，我示范。”
那时，“传字辈”老师经常入乡演出，有一次，张志红问姚老师：您为什么自己不演？
姚传芗说：我都什么年纪了，我都七八十岁的人了，我台上牙也没了。
“他的意思就是，舞台是个很完美的东西。我这样子上台，别人看了，或者我们学生看了总是有欠缺，我宁可叫我教出来的学生去演。”
张志红和陶铁斧
张志红想，这个也是蛮好的哎。
“我小的时候就在想，我不要等到年纪很大了，觉得这个不行了——比如听到别人说：‘张志红真的好漂亮，但毕竟年纪大了。’等到这个时候再退，就晚了。”
“所以，我就觉得差不多了。随着年纪增长，我声带很早就小结，医生不让开刀。我前一年，刚开过刀，因为专业演员，开刀风险很大，到时候一点声音都没了，现在还能唱唱，不能长期唱。长期唱，一疲劳声音会哑，反正整个感觉就是哎呀也差不多了，你懂的，就觉得可以了就退下来。现在干这个也觉得蛮欢乐，蛮开心的，做点当演员做不了的事儿。”
三
刚才说吴心怡像你，像，有时候会不会也不好？
不是人长得像，而是说表演的神态，动作像。吴心怡声音比我好，嗓子比我好，个子也好，现在就眼神上还欠缺一点，这都有个阶段的。
但像，怎么说呢，像了优点当然好，像了我的缺点当然就不行了。
你的缺点是什么？
表演算是我的优势，但唱念上，我就尽量找好的老师给她们排。我的唱念相对比较弱一点，这跟我的声音条件有关系，比如有些曲子我请郭鉴英老师给她们排，还让她们多听张静娴的唱，这样子会提高，把我的弱点变成她们的强项。
《牡丹亭》有那么多版本，我看到有人讨论你的「寻梦」：张志红抱梅树的感觉真的很凄美，让人心悸。
「惊梦」里面，我是认为梦嘛，不受任何约束的，表演上面可以放开一些，夸张一些。但是到了「寻梦」的唱段，眼神啊，在梦境里还是游离的样子，但一到现实，马上就要收回。这个戏特别难演，就是她的放和收，一会进去一会出来。
前段时间，我在教「寻梦」的时候也是这样跟孩子们说：为什么她要抱着这棵树？不是说，人塌下来，她就要死掉了。她的心里是很美好的，很知足的，微笑的，一点点慢慢地靠在那儿，死去。观众看着她死，会流泪，但是，杜丽娘不流泪，她觉得这就是我的归宿，很知足。
从教学来说，我觉得有些演员可以演的蛮好，但是不会说。教学是要讲的，要讲出一个所以然来的，我这个动作为什么要这么做，我这个情感为什么要到这个样子。其实这对我本身来说，也是一个很好的提高，每个动作，每个表情，我都要解剖，我才能上课。
像「寻梦」里，杜丽娘抱着梅树慢慢滑落，没有任何动作，很简单，但包含的内容很多。她看着这个梅树的眼神就像看着人一样，柳梦梅嘛，后来就感觉，（树）还有温度。这是自己想象到的，但从形体来说，靠上去，眼睛看一圈树而已，但这不是树，是人。舞台上什么都没有，但是演员要知道我要表达什么，我感受到的是什么，不能没东西。
我跟孩子们是这样讲的，这是一种意境感。一个演员，你要有丰富的想象，舞台是空的，一个是要想象你自己在这里面，舞台是一个什么布局，里面有什么东西。还有一个，是你走出舞台，你在看你表演的时候，是什么意境。那时候的杜丽娘就像一片叶子，被风一吹，呼，轻轻落下来，落到这棵梅树底下。你的台步，你的气息，要有这种感觉。虽然说她们不一定能马上达到，但是她知道了，以后慢慢就会找到这样子。
你最美的地方，很多人觉得是眼睛，吴心怡说张老师的眼神太难学了。
姚老师教我时，很注重眼神。一二三四，你千万不要这么做，我不是表演一段指法给你看，你是在人物里面的，你所有的动作都是要为了人物的情感服务，有了情感才有动作。很多人表演以动作为准，眼睛还没看到，你做什么动作？嗯，好香啊，才带手。其实舞台上看，听，闻都是真实的。有时候孩子们只是做动作，我说呼吸啊，不呼吸怎么闻，就很真实嘛，都是生活上的东西。
眼神有没有练过？
没有怎么练过，就是你在戏里面，教的时候要用就用到了。现在我给孩子们练过的，眼神怎么收啊放啊，女孩子照照镜子，看看自己怎么美啊，眼睛怎么收啊放啊，才最美，眼睛不能老是瞪在那边。
眼神一点招没的，就我示范呗。一个下午课下来眼睛都很酸的，我说再表演下去张老师眼睛都要掉下来了。
什么星座的？
11月，天蝎座对吧？
图片｜汤建华 张志红 鲍晨 石骅 存胥
整理｜王平
感谢｜周玺